茶杯等來了

　　遠方的朋友（組詩）

　　孫其安（四川）

　　一

　　茶杯等來了遠方的朋友

　　小甜點 梧桐樹

　　濕潤的嘴唇

　　——“陌生化”的小精靈

　　醉里挑燈看劍

　　茶杯里的茶就成了朋友們的遠方

　　二

　　對話沿四十五度的斜坡

　　蜿蜒而上

　　止于一棵梧桐的高度

　　或者止于一杯茶水的高度

　　西瓜在我們中間

　　一小牙一小牙

　　它們不分開的時候有地球一樣的圓

　　我想說老吳

　　在你和梧桐之間在你和茶杯之間

　　在你和西瓜之間

　　有一陣來自江油的清風

　　有一陣來自攀枝花的清風

　　而這些分行的風

　　這些突然降低了高度的對話

　　都來自你的筆下——

　　那個打水漂的小男孩突然兩鬢就斑白了

　　那塊奔跑的小石頭

　　被一圈一圈的漣漪推著

　　就再也停不下來

　　三

　　茶水的價格

　　也成了我們聊天的理由

　　你說

　　十塊錢的杯子里

　　能裝下三角梅梧桐樹和清波堰滿面的清風

　　那些在枝頭上不時亮幾嗓子的麻雀

　　點點頭或搖搖頭之后

　　風 真的就過來了

　　而我們的談話才剛剛開始

　　在樹下

　　我們不談竹林七賢

　　不談苔痕上階

　　我們隨口說出的那些閑話

　　被風一吹

　　也都零落成泥成街面上不斷后退的樹影了

　　老吳

　　我們聊啊聊了半天仿佛又回到原點

　　在一杯蓋碗茶的敘事里

　　技巧是無價的

　　我們的心情也是無價的

　　四

　　從地鐵到地鐵

　　你帶著一道優美的弧線從犀浦來

　　而凡羊就在附近

　　他不是從地鐵突然冒出來的

　　他正在接聽電話的那只手非常有天賦

　　能寫出羚羊掛角一類的句子

　　在一杯茶或一首詩之間

　　凡羊和我

　　都喜歡談到梧桐樹和它長長的影子

　　而你就是那個種樹的人

　　所以小精靈曉蕾

　　也來了

　　她的車里裝滿了關于青川和攀枝花的隨筆

　　叫一聲宋大哥

　　她還是那個黃田壩的小丫頭

　　其實在我們之間

　　有一條輕軌

　　盡管我們都不曾坐過

　　但它能讓我們的距離越來越短

　　就像當年的《雛菊》

　　五

　　總有一天那些被巨大的黑暗

　　所覆蓋的河流會帶著它的光芒站起來

　　和獅子山一起奔跑

　　那時 你或許只是路邊的一棵樹

　　年輕得只剩下蓬勃的綠色

　　天氣變暖

　　是一個世界性的難題

　　唯有減少排放才能拯救我們自己

　　所以 你選擇了《零度》

　　選擇了贈人玫瑰的《花間》

　　老吳是一個有心人

　　他在我家樓下請你喝茶

　　隨身帶來67度的酒

　　那是他從詩歌里抽出來的幾根肋骨

　　他說 老陳配！

　　我說今天這67度的酒

　　屬于《花間》

　　屬于《零度》封面上那一朵溫暖的小花

　　連那些在梧桐樹上圍觀的朋友

　　都嘰嘰喳喳地

　　深以為然

　　六

　　七月十八日 周六

　　詩人張衛東從東二環來到西三環

　　翻譯家陳子弘從武侯區來到青羊區

　　胡馬忙到下午

　　他直接從婚宴就來到了清波堰

　　一杯素茶幾聲鳥鳴

　　就讓我們的談話一點一點有了

　　小葉榕梧桐樹的味道

　　也有了成都市井風情里的絲絲涼意

　　有人說

　　衛東的詩名被遮蔽了

　　子弘兄也早該大紅大紫

　　其實被埋沒

　　才是每一首好詩必然要經歷的命運

　　就像胡馬的人格魅力

　　只有很少的人才會從他高貴的語言里

　　細細品味一樣

　　七月十八日 周六

　　只記錄一杯素茶的友誼 不敢言詩

　　七

　　茶座臨窗

　　我們相隔一張桌子

　　柔軟的春光在茂密的樹叢里停了下來

　　我們開始喝茶

　　鳥聲清脆

　　但誰也未曾顧及這聲音的源頭

　　窗 和杯子

　　仿佛我們身后的兩面墻

　　就橫在面前

　　這里是西村

　　所有的故事都從結尾開始的

　　而橫在我們面前的

　　窗 和杯子

　　其實也是每一座孤島上的兩件道具

　　海水是無聲的

　　就像默片讓時間之灰淹沒古老的城堡一樣

　　我們不斷往杯里續水

　　再一口一口把它吃掉

　　直到窗外涌進來的春光把我們也淹沒

　　流失的

　　除了時間

　　還有窗外那些次第盛開的花朵

　　夜色中

　　我們各自回到從前

　　就像我們曾經擁有的東西再一次

　　與我們擦肩而過

　　八

　　太古里遠比春熙路的雨

　　更有助于清潔我們陳腐的審美

　　來自四面八方的風

　　從街頭吹到巷尾無一絲不是封面上的漣漪

　　而大慈寺出來的游人

　　“他們都長著一張川大本科生的臉”

　　你用手指了指那棵落光了葉子的銀杏

　　燈就亮了起來

　　九

　　夏天 始于

　　樓下的幾把扇子

　　始于蓋碗茶扶搖直上的幾縷春色

　　當河邊的竹林消失后

　　蓋碗茶就變成了玻璃杯

　　而一如既往的

　　是老板娘那張白皙的笑臉

　　與兩只烏黑的眼睛

　　打瞌睡的茶客依舊

　　打牌的茶客依舊

　　清波堰的流水席也依舊

　　但茶水

　　卻從五元漲到了十元

　　石展（四首）

　　其然（四川）

　　取出一塊石頭，他說

　　在這里可以還原一條江河的歷史

　　紋理和暗影，順著河灘

　　上溯，腳步走出文字的界碑

　　下行，是馬蹄，烽煙

　　和改道的故國，從方至圓

　　烏木架上，石頭

　　只是一個詞牌，可以

　　裝下你所有的想象

　　洮硯

　　一方山水，從案頭上躍起

　　潛回了喇嘛崖的苫子房

　　如絲的秀發

　　呼吸著洮水翠微的心跳

　　念著梵音的耳朵

　　悄悄地在揣摩著漢字的筆畫

　　哪一處起筆，哪處一落墨

　　騰挪變化，幾千年的風雷

　　歷代拭劍的礪石

　　收蓄寒暑的消息

　　水聲打磨出的記憶

　　如一位女子站在斷崖

　　輕叩，硯田古舊的門環

　　三星堆，一座與石頭相關的城池

　　三星堆，完全是用幾何或者線條抒情

　　厚厚薄薄的青銅

　　被祭司誦成了線條、色彩和變幻的云

　　每一個表情都可以以幾何的深度

　　詮釋

　　燈光暗下來了，暗到了一個歷史的梯度

　　將想象放回鴨兒河畔神秘的城墻上

　　所有的面具都在復活，鴨兒河畔烏云翻滾

　　敏感的神經元

　　密布在一場盛大的祭祀里

　　天空神秘，大地神秘

　　以幾何的象形圖案龜裂的神秘符號

　　舞動著一個氏族乃至一個國家的靈魂

　　涵蓋人的生死，永恒，無限與無奈

　　祭祀問卜，靜默的姿態窺視風云的集聚

　　這是一只鳥所不能表達的奧秘

　　我要重回現實，查閱

　　歲月的殘片，

　　是如何讓文字如衰草般集體失憶

　　（二）

　　肅穆的腳步蜷伏在巫師的咒語上

　　一座山在逐漸變輕

　　千里眼、順風耳，行走在青銅的邊沿

　　將時空之外的想象，生動成

　　一枚躍于思想之上的立體透視

　　蛇，或許是一種靈動

　　巫師詭譎的讖緯，卻無法帶走黑暗

　　那些停滯的時間，還在不斷地被篡改

　　太陽在金屬中反光，與時間重逢成一個懸念

　　糾集的火焰，將一座城郭或者一個王朝的喧囂遺失

　　虛空了的典籍，一層層堆碼成哲學

　　巨大的銅錢樹快速地翻動祝禱

　　夜空的星星是用另一種語言，涂在文字以外

　　閱讀，已經杳然無聲的青銅時代

　　而此時，博物館外陽光正艷

　　（三）

　　上印天象，背影在背影之后

　　陸離的陽光是最早的泄密者

　　從一碗水的咒語中，我們

　　與先民一道回歸，伏在大地的背上

　　讓文字隱姓埋名，鵝卵石

　　就是一堆歷史，濕漉漉的鐘聲

　　還有幾滴

　　是與歷史有著同樣高度的水珠

　　聚與散，在歷史的拆分之間

　　像鴨子河邊年年榮枯的水草

　　空山坐（組詩）

　　魯川（四川）

　　秋風辭

　　斑斕的秋天和金黃的老虎

　　有不言而喻的隱語 樹桿在穿行

　　一枚葉子砸下

　　一個人如一只螞蟻 消失在大堤

　　秋風吹 秋風吹的速度

　　與一座山崗 一片禾浪

　　一朵洪波涌起的平靜內心

　　等量齊觀

　　如果吹得再猛烈些

　　那么 便可揭開疤痕

　　窺視色銹的銅 腐爛的果

　　一年一度

　　一場秋風總是被另一場秋風驅趕

　　傾聽

　　秋搬空了一切

　　騰出大片大片的蘆葦 荒野開闊地

　　以供鴛鴦筑巢 平時的視線

　　已經沒有田園勞作 坡坡坎坎遮掩

　　一覽無余 這與此時的心境多么吻合

　　仿佛潔凈的湖面 容不得半點雜質

　　風在吹拂 風的速度保持著平穩

　　內斂不含一絲驕矜 小草匍匐

　　一個人坐立山崗

　　一個人的傾聽 逼近一個人的心跳

　　萬物俱籟 萬物皆眾神

　　——幻生幻滅

　　還有什么能掩飾 假如時光可以倒退

　　此時此刻的傾聽：羞合 閉煉 蒸騰

　　駛入內心 明月修棧的暗河

　　暴雨抽打河流的身子

　　河流總是在暴雨的間隙喘息

　　讓痙攣吞吐出沙釘 草木 魚鱗

　　天光收斂的泛白肺泡

　　村莊陷落 烏檐孤懸 青絲飄浮

　　生命幾近草芥 仿佛下一刻的危險

　　尚未發生

　　河流的關注 一刻也沒有停歇

　　暴雨抽打河流的身子 河流扭曲著暴雨

　　掙向母系的大江大河

　　一場雪 就是一場粉齏的幻滅

　　填在灶膛里的雪與燃燒在血管里的雪

　　沒有什么兩樣 仿佛這個冬天

　　一幕電視劇重復拉開

　　以雪為始 以雪為終

　　埋在雪里的人 堪稱雪人

　　亦可擔當雪的使者

　　在雪中搓揉 跳躍 洗浴

　　聆聽雪的跫音 心跳 煮蛙的密碼

　　其實純潔 并不是雪的初衷和預謀

　　在雪中交換命運與雪撬稱兄道弟

　　夜晚已經降臨 空氣中彌漫著鉛灰的氣息

　　一場雪在崖崩上佇立

　　一只鳥在冰河上假寐 嘔血

　　掩蓋著羽毛以及隱隱約約的……

　　一場雪就是一場粉齏的幻滅

　　拜水都江堰（三首）

　　王富祥（四川）

　　水稻的生長充滿禪意

　　石羊鎮七里詩鄉

　　一粒谷子在前輩的舊址上生逢其時

　　貼上夏至的標箋，夏灌的水溫十八九度

　　三天后谷粒睜開腫脹的單眼皮

　　秧苗從此應運而生。

　　陽光是有溫度的啟蒙老師

　　谷粒經歷十九天的哺乳期

　　褥秧歌就像喜慶的嗩吶聲響。

　　青春期被喬遷到

　　石羊鎮七里詩鄉另一塊更大的稻田

　　稻田里圈養著大片有質感的陽光

　　有紫外線加持，波光粼粼

　　鱔魚和蝌蚪頻繁出沒

　　歲月不斷成長，抽穗，脹漿

　　間或還有些蛙嗚喚醒泥土里的靈魂

　　稻谷的頭顱仰望云天

　　而身心不卑不亢，俯貼著大地

　　都江堰楊柳河街

　　此時這棵樹的生理期正在抽穗，蕩漾

　　腰姿嫵媚

　　在都江堰的楊柳河街蕩迭秋千

　　輕柔的肢體與薄霧糾纏在一起

　　雖然時間曾經脫發

　　但遇上這個季節的溫度，

　　再喝上一口春雨的湯汁

　　光陰瞬間會復活，會冒出新芽

　　從古代走向現代，忘掉往年的霜雪

　　重新回到童年

　　重新回到都江堰重生的霞光里

　　讓黑暗的影子閃開

　　讓路過的人都飽含嫩綠的信仰，和驚喜

　　讓明亮的光芒，擦凈過去的身世

　　讓每一個新鮮的芽蕾

　　告別過去，舞動在當下

　　都江堰的水

　　秧苗的養身術必須和水扯上關系

　　都江堰的水，是老字號大品牌

　　從不同的毛細血管，進入

　　谷物的內部。水潤天府，澤被生靈

　　青蛙喬裝成王子

　　在蓮葉下抒情，夸夸其談。青蛙

　　是水的直系寵物，密布在青城山一帶

　　高顏值的外表總能吸引大量的蟬鳴喝彩

　　有都江堰的水就知足了，可以喂養

　　炊煙裊裊。落日的二維碼

　　藏在一片秧田里，每天掃一次

　　川西平原，谷穗也一天比一天飽滿

　　遷移史（外三首）

　　王景云（重慶）

　　每一年

　　都為我叩響童真

　　推門而入。回望：

　　布滿綠色植被

　　山那邊有我那時不知道的山

　　山腳下，一背簍，一背簍

　　裝下春天

　　卻裝不下蝴蝶

　　這樣真好！年輕姑娘的笑聲

　　就長翅膀了。而你喜歡

　　每年都搬家，不過是

　　從懷念搬到水邊

　　終于，我們一起老不動了

　　放入文件夾

　　卑微，是遺落的故鄉。草帽

　　戴著破舊

　　伍分錢一小杯，五香瓜子

　　每一顆，都是母親檢驗的螺釘

　　收在容器盤的孔眼里

　　紅櫻桃，瑩亮汁液，應該用來

　　涂抹她皴裂的手背

　　那時只有一種買不起的護膚品：

　　百雀羚

　　后悔吧，孔眼的位置

　　會開出潔白的小不點，剛好讓我把草帽

　　五香瓜子，螺釘，容器孔，紅櫻桃，百雀羚

　　一個個打包封存，文件夾名為：

　　昨天之昨

　　茉莉呈曲線狀

　　人間新鮮。第一聲花語的懵懂

　　就把我拋入你，月半彎

　　從起點爬升，蕩起秋千的繩索

　　蕩來蕩去，如大海的潮汐

　　試圖把你身形如柔美的曲線

　　重塑成期許的水平面

　　最終還是逃不脫二次函數的宿命

　　太陽

　　落下。茉莉變得立體

　　雨水繼續

　　黃昏已近，我的茉莉銹跡斑斑

　　八月的夏日

　　太陽滴下

　　未銹蝕的部分，依然竭盡全力燦爛

　　雨水變本加厲，沖刷你的羸弱

　　還好，還好，葉子依然翠綠

　　根植土壤太久

　　葉片上，水珠滴落顆顆痛

　　我不離開，只愿意陪你：日漸蹣跚